第三章 立身

-

朱興盛若是得知華雲龍此刻想法,大抵隻能默默苦笑。他並無淩雲壯誌,本意隻為立威,之間也不存在什麽計謀,隻用一種相對拙劣而蠻橫的方式去爭奪更多話語權。

從而一步步經營,去打造一座在不可逆的曆史潮流下足夠自保的堅固堡壘。

其實冇了小姒兒這件事,在很多方麵穩妥之後也會去推進。

但好在眼下的結果不算壞,阿姆幾人的反應落在眼裏,這時自己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是樹立了起來,再去做進一步的試探也隻會得到幾聲發自畏懼的迴應,不過目前這樣便足夠了。

身體開始痠痛,方纔一記猛攻帶來的負荷過於嚴重,腰身胳臂像是沸水煮過似的。

身體素質畢竟差太多,想要鍛鍊到前世的水準是很難了,營養汲取,物資來源之類都需要一定的人力物力……

基礎問題又回到寨子的經營上,這是不可避免的……想著這些,朱興盛目光凝注,看著阿姆那邊。

這幾人依照元廷的種族定義算是南人,屬於四等種族。曆數華夏朝代,即便血統論難以忽視,但漢族王朝一向追求多重意義的大一統,而少數民族則不全然。

有元一朝,四等種族製度將蒙古人、色目人、漢人、南人分屬開來,在這混亂當下,終將徹底激化民族矛盾,將更多受壓迫的百姓逼向起義軍的陣營。

朱興盛默默盯著幾人片晌,一言不發。

阿姆幾人麵色擔憂,帶著懼意,朱興盛叫他們過來的目的不明,隻說有人綁架蘇姒,可他如此勇猛,何須自己等人,難不成……這時正忐忑地想著會讓心緒更慌亂的事,那邊忽地笑了笑:

“大夥不必害怕,想必華雲龍也告知了你們,李升此人私慾過盛,往日剋扣物資大夥苦其久矣,當下更算計到寨內兄弟姐妹的身上,今日是蘇姒,明日怕是在場的家中婦孺。”

元末各路州學門檻之高,讀書開智相當不易,無數人一生渾噩,最終消散在曆史長河。

阿姆幾人出身低下,從前與人傭耕,在地主家討生活,同這時期的更多人一樣隻顧得眼下,長遠之事大抵不會去想,這時聽得朱興盛如此言論,麵色微變。

“不過諸位心安,當下李升的左膀右臂身死,其命數已定。”利弊的陳述向來不需要慷慨激昂的言辭蠱惑,尤其這時。

朱興盛看著幾人,複又道:

“隻是如今亂世已至,先有天災無算,後有潁州劉福通舉兵起義,你等既無心投奔,自是隻求安穩度日,可戰事一起,慘烈波及之下誰又能獨善其身,屆時這小小的驢牌寨也將如浮萍一葉,難以自保。”

亂世,尋常人最聽不得這二字。

阿姆幾人登時驚慌,駭然相顧,他們知曉潁州起義之事,據聞義軍頭裹紅巾,浩浩蕩蕩,元廷命人討伐,但阿速軍未戰先退,留下各支漢軍鎮壓。

那邊死了好多人,起義軍也有,漢軍也有,屍骨無數,兩方怕是再難止戈,戰火會比天災更迅猛地延燒至他們身上。

“敢問如何是好?”幾人以阿姆為首,這人機敏,入寨後最先抱團取暖,當下也算有些膽識,明悟朱興盛此番談話的更多含義,這時穩住心神主動詢問。

“這驢牌寨給大夥提供了片瓦遮身的空間,更是占據著天然屏障,前有護寨之河,後有大山退防,地勢險阻,易守難攻,為何不能打造成安身立命之根基。”

阿姆恍惚片晌,隨後苦澀道:“可……可我們的人數如何同那些軍隊抗衡,況且早年以傭耕為生,出身卑賤,才識見解比不上你,武藝比不得華雲龍,怕是……”

朱興盛搖頭打斷道:“人手不足又當如何,這世道似我等這般落難的百姓何其之多。出身卑賤又當如何,王侯將相,寧有種乎,秦有戍卒陳勝吳廣二人揭竿而起,攻克城池。

近有民工劉福通為紅巾軍領袖,割據一方,出身何來貴賤之分,但日後抉擇卻足夠定下高低之別,今日你等如何選?”

朱興盛此番近似逼問。

那邊阿姆沉默著垂下頭,而其餘幾人囁囁嚅嚅。

朱興盛又道:“若日後戰火延燒此地,我不要你們頂在最前,但平日須得聽我統籌,保你等倉廩實而衣食足。”隨後神情嚴肅,斥了一聲,“若全無這般決心,你等他日橫死之時隻可抱怨自身,斷不可埋怨時局!”

阿姆忽地揚起頭,長身而立,鄭重道:

“朱興盛,不,朱寨主,前些時日你叫人醫好家中叔伯,後又送來米糧,此般種種恩情,我阿姆隻恨自己空有一身力氣,難以為報,如蒙不棄,今後我這條爛命便是你朱興盛的了。”

這邊一帶頭,那邊頓時和聲道:“咱張翼也是,雖大字不識幾個,但恩情卻也會寫上幾筆,今後便跟著朱寨主!”

餘下幾人紛紛響應。

“好。”朱興盛笑著說,“日後都是自家兄弟。”

這時渾身痠痛更甚,那邊蘇姒見其身形踉蹌了一下,連忙跑近攙扶著他,朱興盛擺擺手示意自己無事,又衝那邊問:

“今日你等本該入城傭耕,為何直到天色漸明,也未見動身。”

“這……”阿姆神情有些不自然,低聲說道,“寨主你……要不先歇著。”

“無妨。”

“如今你是寨主,我們跟了你,自當不必隱瞞,如今大旱雖過,可上等田減少,昨日那定遠縣的地主便告知我們不再需要人手,今日愁悶不已,在寨子亂走時碰上了華兄……”

阿姆想起什麽似的皺眉道:“遇上華兄之前,我曾見趙均用行色匆匆地趕去李升那邊,同他招呼也未加理會。”

“趙均用?”朱興盛目光一凝,原來是有人從中作梗。

隨後淡笑一聲:“何須愁悶,這未必是壞事,與人傭耕,終日勞碌,你等隻得一個困頓餘生。今日過後你帶幾人去往鄰近縣城,開始著手招募,各方依據之後我同你細說。”

“是。”阿姆應承下來。

“張翼幾人……”

“在!”朱興盛還未說下去,張翼粗獷的聲音便響起,他額闊頂平,燕頷虎鬚,樣貌幾分奇偉,袍子半敞著露出黑毛毿毿的胸膛。

“呃……你明日帶些人手,同我一起將寨子整合,還有小姒兒,留下足口的吃食,其餘米糧分給弟兄們。”

“可我們……”蘇姒脫口說著,朱興盛回頭盯她一眼,那邊頓時悶悶不已地閉嘴,折身回到屋子,不久捧著幾袋米糧出來。

張翼看著蘇姒手中的米糧袋子,一陣眼饞,這時目光挪動,忽地一拍腦門,“欸”的一聲道:

“差點忘了,眼下見到妹子,咱纔想起今日陪孃親去田埂那邊想挖點野菜,無意聽到趙均用和李升的談話,說是綁了蘇姒賣與定遠富商。

價錢都說妥了,隻要轉手倆人便可投奔徐州那邊一個叫什麽芝麻李的人,之後和孃親回來的路上遇見華兄,又將此事說與他聽。”

朱興盛看他一眼,頷首道:“乾得不錯。”

蘇姒站在那兒,聽到要綁了自己賣與定遠縣富商,臉色不由難看下來,惡狠狠地剜了張翼一眼,隨後一怔,自己是怎麽了,如何能把怨憤撒給旁人,於是落向那邊的目光又溢著歉意與感激。

可心裏忽然一陣低落,自己總歸要嫁人,不可能一直都擁有他們的保護啊,阿爹、朱興盛、華雲龍……苦澀蔓延,不久前作別了親情,終有一日他們也如是。

蘇姒咬著下唇,揚起的視線定格在朱興盛的背影,沉默片晌,這時輕聲一笑:“大夥來分了米糧吧,今後的事便拜托了。”

……
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