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薑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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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街,三十六戶。

或許元朝的大戶會用闊氣的匾額襯著自家底色,但更多的人家其實並不存在類似後世門牌之類的編號,所謂的三十六戶隻是由南到北劃分出來得約定俗成的叫法。

“你這波斯人好生謹慎。”朱興盛倚牆坐定,揉著腰腿兩側的筋脈,瞟了眼方從西街縱火歸來的阿爾希德。

這人嘴裏當真冇幾句實話,便是先前那般局麵也隻說南街二十三戶有接應,眼下不單變成三十六戶,便連接應的人手也不見蹤影。

阿爾希德一身白袍佈滿灰燼,從屋外趕進,目光難掩興奮,聞言登時挑著眉:“朱小哥這話何解,你們漢人有句‘謹慎能捕千秋蟬,小心駛得萬年船’的古話,處處留神總歸冇錯。”

隨後斜睨方凳上沉默著的薑麗:“兀那瘋癲……”甫一接觸那邊的眼神,語氣分明弱了幾分,“咚咚他們……可趕了回來?”

依照既定的計劃,今夜另一波人馬這時也該在這兒會合了,眼下卻並未見著他們……阿爾希德生出不妙的想法。

“等。”薑麗淡淡地掃過那邊,隨後移開,盯著眼前長案上的火燭。

“咚咚向來伶俐,大抵不會有事兒,若今夜當真出了差池,這會估摸也想著脫身的方法,我們既無從得知,貿然行事隻會徒生變故,等,等到醜時。”

如此說時,微微垂下的眉頭輕皺著。

措辭全是可能性的論調,內心儼然並不如何平靜……朱興盛聽到薑麗的聲音,按揉著小腿抬眼看去。

她自打進了屋,吩咐二十一名從巡檢司帶出的娼女入了內室後便坐在那兒沉默不言,一改先前的風格,這時方纔說起話來。

“眼下一切依計劃,你去裏麵。”不待阿爾希德應聲,薑麗目光瞥去,“把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告知她們,莫要誤了下來的事兒。”

“好。”阿爾希德不再多問,欸著聲進了內室。

他走之後,複又安靜。過得一陣,薑麗清越的音調響起:“公子有甚想問?”

要知道的太多,一時竟不知從何問起……朱興盛琢磨片晌,走過來坐到對麵方凳,越過長案上搖曳的火燭,凝注著她的眼睛。

這時那剪水似的眼睛不見笑意,罩著一層霧,看不清心思,彼此對視半晌,隨後朱興盛的目光落在那邊蒙著的黑色麵紗上,搖著頭開口:

“我不知你圖謀著什麽,也不明白自己哪般的本領能入你耳目,我身上有的,更多人身上也有,甚至一些文人儒士的深刻想法落在實處足夠有力,我是不如的。不過眼下的處境,是要好好談談了,隻是在結識之前,總該要露出真容才行。”

薑麗眼神淡淡地盯著朱興盛,偶爾的細微情緒閃過,不悅之後是氣惱的意味,隨後眸光歸於平靜。

過得一陣,她忽地笑起來:“倒是奴家不知禮數讓公子見怪了。”說著右手撫上蟬鬢,拆下綰著麵紗的發釵,左手輕拈著麵紗一角從耳側滑過臉頰。

麵紗之後是張清麗秀雅的少女臉孔,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,清澈靈動的眉目間隱然透著一股英氣,黑髮自蟬鬢散下,徒生幾分嬌豔姿媚。

燭光搖曳映著,登時明珠生暈,莫可逼視。

大抵平日裏她不會時常露出自己的容貌,這時瞧著朱興盛的眸光總歸有些羞憤,咬著下唇輕哼道:“奴家相貌平平,有甚好看……公子可是看夠了?”

朱興盛與她目光相對,一霎愣怔,隨後反應過來,心裏不禁啞然失笑,這時歉然道:“在下朱興盛,家中次子,想來你知之甚多,如此便毋庸贅述。”

那邊右手托著下巴,指尖繞著髮尾,輕柔柔地說道:“薑麗,漢人姓氏,未取字。”頓了頓,複又笑起來,“奴家對公子可算不上知之甚多……隻曉得公子的那些治理方法是很新奇,方方麵麵都有顧及,相當厲害。

不過,公子到底是疏忽了密行伺察的事兒,在這世道生存,耳目是很必要的,便如驢牌寨晌午前發生的事兒入日後奴家已是悉數知曉,若有心思,當晚便可將你那驢牌寨鬨得七顛八倒,再難有明日。”

話音停在這兒,隨後饒有興致地凝視著朱興盛。

“緣是如此……”這是思維盲區形成的疏忽,到底是慣於用前世觀念去統籌一些事,可那終究是和平的時代,密行伺察之事無論如何也輪不到自己去琢磨。

眼下自然是不同了,很多方麵需要更細緻的考慮。這樣想著,朱興盛說著感謝的話,她畢竟是將重要的疏漏講給了自己聽,總歸是一番善意。

“你這人好生無趣……”薑麗用眼波橫他,原是想恐嚇一番,瞧著朱重二露出懼怕的神情,想來會很有趣,冇承想竟得了幾句感謝的言辭。

這人從首次相遇到目前總是一臉的平淡,大抵也有過無奈,但多數時候寡言似的,便是自己揭下麵紗也隻讓他微微動搖了片晌,不過眼神卻是清澈的,也不見讚歎聲,全然不似從前在府裏遇到的那些人,這是當真認為本姑子相貌平平?哼!不解風情,當真無趣。

那邊試探似的口吻“李升此人……”傳過來,薑麗不悅地瞥他一眼,真想撕開這人的嘴巴,說話也不說儘,讓你去猜,這性子真叫人不快。

夜間風大,三十六戶所在的巷子裏,黃連木枝梢傾斜,不少落葉敲打過窗紙,發出嗒嗒的聲響。

薑麗便在這時扮作清冷的模樣:“公子的問題未免太多了。眼下我李家莊弟兄的下落尚且不明,還望公子恕奴家無心再行解答。”

而心裏卻有個小人在叫嚷,本姑子曉得不少驢牌寨的事情,朱重二你快求我啊,本姑子定然知無不言,言無不儘。

豈料那邊隻說了一句“理該如此”。

隨後朱興盛便迎著薑麗錯愕的目光淡笑著點了點頭。這時若問下去倒顯得自己不是了,況且想知道的也算清楚,至於薑麗是否知曉關於李升背後的暗道亦或岩鹽之類,目前並不如何著急。

她能敞開來談足夠讓人產生提防戒備的事情,無論掩著怎樣的心思,自己要做的是將這一番善意徹底擺在明麵,並將其延續下去,局麵纔會一點點轉入更明朗的走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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